文
李廣彥
一
我們這批60后,對中國古詩詞既陌生又熟悉。陌生是課本不見“四書五經(jīng)”,多是革命先烈事跡;熟悉是背誦毛主席的“四海翻騰云水怒,五洲震蕩風雷激”等詩詞,還有魯迅那句“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”,從中感受古詩詞之豪邁。有意思的是,當代兩位詩詞寫得最好的政治、文化巨人,都認為詩詞格律束縛人的思想,不提倡年輕人寫舊體詩,懵懵懂懂中,我也談“舊”色變,從未入心古詩詞。
改革開放,學生教材博采眾家,出版物如雨后春筍,我就讀武漢鋼鐵學院讀,每周去青山書店淘舊書,當時最俏的書籍是世界名著和科普讀物,偶爾淘到古詩詞之類打折書。那時讀書求文憑,專業(yè)課占去大半光陰,有套《唐詩宋詞一百首》,我蜻蜓點水翻閱。讀詩詞不只需要時間,更要靜心耐心。青春年華,激情滿懷,我被西方自由詩俘虜,遭遇挫折煩惱時,寫自由詩宣泄情感,雖發(fā)表幾首小詩,但不知不覺中與厚實的傳統(tǒng)文化漸行漸遠,實乃人生退步。
三十而立,為生活奔波,因工作勞累,無暇問詩。四十不惑,恍然大悟,始覺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”。半百知天命,回首往事,方知人生三境界,“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”“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”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,古詩詞意境濃縮人生每道風景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欠缺古詩詞這一課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《三國演義》電視連續(xù)劇播放?!扒嗌揭琅f在,幾度夕陽紅。白發(fā)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
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”主題曲,感心動耳,蕩氣回腸,這首《臨江仙·滾滾長江東逝水》出自明人楊慎,其人七歲背誦唐代,文學造詣深厚,“沉酣六朝,攬采晚唐”,腹有詩書氣自華,流放滇南三十年,一不屈節(jié)二未頹廢,依然寄情山水,悉心著述,超然曠達的心境、飄逸灑脫的性情,無不是以厚實的文化為底氣,超凡的眼界為操舵。
二
宜都文脈淵源,人文薈萃,歷代文人騷客在此留下足跡和詩篇。李白的《渡荊門送別》“山隨平野盡,江入大荒流”、杜甫的《人日》“云隨白水落,風振紫山悲”,寥寥數(shù)筆,便把宜都地理山水和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勾勒得一清二楚。
宜都市文聯(lián)十個文學藝術(shù)協(xié)會,各有生機和特色。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不乏詩詞作者,也有不少作協(xié)會員情鐘詩詞。我對詩詞敬而遠之,并非不愛,而是心怯,感覺“之乎者也”的詩詞陽春白雪,高不可攀,想到“戴鐐銬跳舞”寫作方式就累,就像一個窮小子,看上大家閨秀,門不當戶不對,只能躲在墻腳偷窺幾眼。期間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幾次約我參加活動,我都自慚形穢,羞為一員。詩詞作者寫自由詩或散文不難,但散文作者寫古詩詞恐怕就發(fā)怵,詩詞格律嚴謹規(guī)范,散文的“散漫”、自由的“靈性”受不了這份約束,偶爾“打油”記事,順口溜助興尚可。
宜都市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現(xiàn)任掌門人張海德曾是宜都一中學高級講師,宜昌高中語文學科帶頭人,《穿過文字符號的濃霧》等系列文章一片叫好,《閱讀要有方法》一書洛陽紙貴。我曾受邀參加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年會,代表作家協(xié)會祝賀,鴨子上架拉扯幾句題外話。去年在原軍工企業(yè)238廠我與張海德主席不期而遇,當年的“藏兵洞”變?yōu)椤岸床鼐平选保覟槠髽I(yè)籌劃宣傳,他率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一眾與企業(yè)“詩酒聯(lián)誼”,我做了一次不速之客,酒醉心明,騷客面前拘泥,不敢絲毫放肆。
最近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開通了公眾號,傳播力度似乎比紙媒更大,打開手機隔三岔五總能看見會員們的詩作。最近公眾號推出張海德老師的《宜都十景見大美》,他借前人詩詞按圖索驥,把宜都傳統(tǒng)美景概括為“地是景非”“地非景非”“地是景是”,即一種是人去樓空,一種是無影無蹤,還有一種是“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”,均被古詩驗證。而今尚存三處可見,登“合江樓”,三點一線,盡收眼底,遠眺馬鞍山“晴霄山帶”,側(cè)目水府廟聆聽“碧水回瀾”,俯瞰清江與長江,清濁分明水交融??梢娫娫~在社會發(fā)展中的必要性,今人的詩作對后人必有裨益。
不少人年輕時喜歡詩詞,因工作忙碌這份愛好一直擱淺在心靈港灣,退休后揚帆啟航,陶醉詩詞海洋。我曾經(jīng)的鄰居彭曉菊是醫(yī)院護士長,在職三班倒,退休后往城里跑,孫子上學后兩口子到老年大學深造,一個學詩詞,一個學書畫,晚年生活不寂寞。老來讀書學習,茶酒詩興濃,筆墨端硯馨,打打太極拳,已成為老年群體的生活常態(tài),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日益壯大,那里文化搭臺,那里就有詩詞作者,風頭勁蓋作家協(xié)會,我視他們?yōu)椤鞍雮€語文老師”,跟隨學習遣詞造句。
社會陰盛陽衰,詩詞楹聯(lián)學會女性半邊天,史嵐吟風弄月,歌行體一氣百句千言,堪比《長恨歌》。曹輝剛詩詞柔中有剛,大氣磅礴,連同曹禮勇,都是相見后方知她們是詩壇“花木蘭”。曾在部門任職的鄒吉梅厚積薄發(fā),其詩靈動如秋水,品格似冬梅,客居省城,小有名氣。還有黎孔菊,常年孤守深山,但眼光視野開闊,“小我”融入“大我”這對一個女性而言實在難能可貴。我曾去山東章丘,拜謁“一代詞宗”李清照故居,從“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”到“生當作人杰,死亦為鬼雄”,聯(lián)想宜都這些女詩人,便不難理解詩風何以婉約與豪放兼有之。
三
詩抒情,詞言志,格律詩詞七言八句,言簡意深,非畢生心血難大成。把外在景象及內(nèi)心感悟?qū)懚?,把平常的東西寫得有趣有深度,甚至把心靈痛苦提升到美的境界,并非易事。寫詩詞“推敲”是文心磨礪過程,是詩心與境界“對歌”,可以說不論是讀還是寫詩詞,都能提升人的境界與氣度。
農(nóng)耕文明時代,古人田園生活,詩學童子,書香門第,七步之才,出口成章。唐詩宋詞,登峰造極。當今社會快節(jié)奏,人焦慮,詩意生活成奢望。孩子背古詩,囫圇吞棗,大人寫文章矯揉造作,從剪刀加漿糊,到電腦復(fù)制粘貼;從百度直接搜索,到AI自動生成文章,再無古人搜腸刮肚、“僧敲月下門”之功,詩詞通篇一律,夫子氣、學生腔、“文革”風,只求格律押韻,咬文嚼字,因詞害意,作繭自縛,美其名曰“揉腌菜”,怪字生字,佶屈聱牙,故作高深,故弄玄虛,詩詞脫離地氣,讀之像破譯密電碼。追求華麗辭藻,雖說訓(xùn)練了漢字功夫,卻禁錮了思想廣度,限制了思維角度,詩的靈性喪失,難以讓人明理悟道,作者陷入“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”怪圈中樂此不疲,洋洋得意。
任何藝術(shù)作品終由時間大浪淘沙,歲月洗禮見臻品,閃爍光芒的總是金。真正的好詩無不通俗易懂,流傳的佳作無不簡潔明快,一個詩人的真本事不是賣弄學問,而是善于在乏味之處品出詩意,挖掘真理,這需要細膩的感知力、洞察力。視域越廣,思考越深,感受越細,體悟越透。走馬觀花,浮光掠影,不沉潛生活,不與時代同呼吸,又怎能寫出有時代氣息的作品?如今是物質(zhì)生活豐富、精神世界貧瘠的時代,詩人沉湎于風花雪月,觥籌交錯,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淡化,“一枝一葉總關(guān)情”的菩薩心腸也是勉強擠出幾滴眼淚作秀,不能真正貼近生活、體察民苦,與人民憂戚與共,遑論憐憫蒼生、憂患世道!詩詞催人奮進,有人說讀毛主席詩詞你想抑郁都難,馬背上吟詩不知“愁”滋味,“殘陽如血”依然激情豪邁“從頭越”!順境豪情萬丈,逆境安之若素,詩窮而后工,水沉而后凈。詩人當如是也!
讀唐詩宋詞,知中華文辭。中央電視臺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節(jié)目學古詩、誦經(jīng)典,家喻戶曉。當今詩詞界兩頭熱中間冷,熱的是中小學生和退休老人,冷的是中年人,他們忙于生計,置身詩外,也是自然。隨著自媒體遍地開花,大眾詩作魚目混珠,作者自嗨自慰自鳴得意,高端詩詞刊物也是“象牙塔”,眼里只有圈里人,氣象萬千且細膩傳神詩作鳳毛麟角。
當然,詩的功能也不全是高大上,它本是大眾文體,只要遵守基本格律韻腳,可以寬容包容。古詩詞發(fā)展自身就是創(chuàng)新過程,妙趣橫生的連珠體、回文體、藏頭詩、拆字詩,都是創(chuàng)新嘗試,即便“另類”也是一種詩趣。
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詩風,特色鮮明的作品無不是創(chuàng)新所得。清代詩人趙翼以七言絕句五首《論詩》表達詩詞主張,認為詩歌不能刻意求工停留在形式層面,真情實感自然天成為上。我以為創(chuàng)新總是通過繼承來發(fā)展,詩詞的格律之美是“祖宗家訓(xùn)”,遵律守格是基本,也是詩詞千年風采的根本,同時也應(yīng)如趙翼所論:“李杜詩篇萬口傳,至今已覺不新鮮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領(lǐng)風騷數(shù)百年?!?/span>
我才疏學淺,心境浮躁,幸與詩詞有交集,與詩詞學會有過從,方得詩學皮毛,略知一二。今年宜都市詩詞楹聯(lián)協(xié)會35歲了,人強馬壯,張海德主席給我出題,誘我上陣,實乃逼我班門弄斧,只能硬著頭皮招架,隨心所欲花拳繡腿比劃幾下,所感所言,不過是“矮人看戲”,人云亦云,貽笑大方也。